苦难的终结和延续

下面全是真事儿,但你们不妨当成笑话看。

奶奶家的房子,小学是重点,但初中就不是了,所以并不是特别抢手。
三年前的公元2018年秋天,我二姑的外孙女还有一年就将上小学。表妹也动了学区房的心思,她以为两个舅舅都同意了,会很顺利。
但她此时完全不知道这套奶奶留下的房子没法【直接】过户到她那儿。

先说说这房子的过往:60年代我爷爷单位给分配了一套平房。1979年爷爷去世后奶奶以家属身份继承房子(那时没有产权使用权概念)。1990年此处平房动迁时,我大爷、大姑以及我爸都已经结婚没居住在家里,二姑一家和没结婚的老姑居住在内。二姑父单位给投了一部分资,多要了一间房。所以动迁后的房子的所有权,我奶奶一半,我二姑家一半,我老姑啥也没有。再往后有了产权的概念,但奶奶家却始终没购买产权,仍旧以我奶奶的名字租住公租房。一套房子里两张户口本,奶奶跟老姑一张,二姑一家三口一张。其中老姑1992年结婚离开,2000年又离婚回了家,相当于没出去过。
我奶奶是没有行为能力的重度精神分裂症。兄弟姐妹的另外三个都不缺房子,而且从1982年到2008年这漫长的岁月里,一直是二姑一家照顾奶奶(甚至还包括老姑)。于是有话语权的大爷、大姑和我爸基本默认了房子归二姑,只是由于小心眼作祟,怕写了姑父的名字将来二姑吃亏,加上我奶奶身体一向比较健康,人还在把房子给整没了不好听,事情就一直没后续。

2008年,老姑去世。2014年,大姑去世。2016年,奶奶去世。2019年,二姑去世。
按说16年奶奶去世以后我大爷就应该做主把房子的事给办了,但在他的英明领导下,家族从那以后就再没聚到一起过,自然也就没再商量过。
就在二姑去世前半年,表妹分别给我爸和我大爷打电话,提出孩子要上学了,能不能把房子过个户,我大爷和我爹表示原则上同意,然后又没了下文。没想到过完年,二姑就去世了。

涉及到没有遗嘱的遗产分割,需要先公正。
我们家的情况,如果想要公证成功,需要搞到下面的一系列证明:
1. 房子有奶奶一半(1990)。
2. 房子有二姑家一半(1990)。
3. 爷爷已经不在了(1979)。
4. 奶奶的父母已经不在了(194X)。
5. 爷爷的父母已经不在了(195X)。
6. 入住目前的房子的时候(1990)大爷、我爹、大姑和老姑已经结婚,独立成户了(也就是1+2的反集)
7. 大爷和我爹放弃继承权。
8. 大姑的死亡证明(2014)。
9. 大姑父和大姑家的表姐、表哥放弃继承权。
10. 二姑的死亡证明(2019)。
11. 二姑和二姑父的结婚证(1982),表妹的出生证(1983),他们家的户口本。
12. 老姑的死亡证明(2008)。
13. 老姑的离婚证明(2000)。
14. 老姑家表弟放弃继承权。

本来如果把五家召集到一起去公证,用不到这么多东西,只要拿到大姑和老姑已经去世的证明,并且她们的继承人都到场就行。
可是,大姑家的表哥是个粉友,把亲戚朋友都得罪遍了,大姑去世后全家就都把大表哥给屏蔽了;而老姑家的小王八蛋则在老姑病重以后主动跟她妈断了联系,出殡前打电话喊他都不来。
于是,我爸跟我大爷的态度是,尽量在不惊动他们两家的情况下把事给解决了。如果实在绕不开,那就最后通知他们,尽量少给他分点儿(所以要先证明房子有二姑一半)。

大爷一向当甩手掌柜,高屋建瓴地先表态房子归表妹,再表态他那一份放弃,最后表态自己身体不好,除了最后签字不能跟着跑。

大舅不管只能二舅来管。
于是从2019年春天开始,表妹两口子开车拉着我爹到处开证明。两个姑姑退休前的厂子早在90年代中期就黄了,找仅存的企业善后人员的办公地点就费好大劲。找到之后,厂办的工作人员也傻眼,到哪儿都得打一大通电话一顿请教各种上级部门。这事儿既蹊跷,历史也太久,免不了语带讽刺。到街道或派出所一级则是另外一种痛苦——我爸要口头和书面上反复回答问题:“对,我妈死了。对,我姐死了。对,我二妹死了。对,我小妹也死了。”
反反复复,虾仁猪心。

期间,妹夫嫌事情办得效率太低,想直接搞定公证处。人都找好了,去房产部门一问,说:“我们只认XX区公证处的公正结果,别的公证处的都不行。”
问:“可是我们房子不在XX区啊。”
答:“政策规定,你们这种老房子不剩多少了,我们委托给了一个某公司,那个公司在XX区,所以必须在XX区公正。”
XX区的公证处就显得很公正,妹夫也没找到可以腐蚀的公务人员。
此路不通。

2019年秋天,外甥女上学了,房子的事毫无进展。
又有某街道的人员支招:你们这些手续太麻烦了,不如不公证,找法院起诉也行。判决书跟公证书一样是有法律效力的。
于是又找律师又找法官,还得做我爸思想工作(当被告)。2020年大年初几,我爸终于松口,同意当被告。
过完十五再找律师谈,律师说:“晚了。初级法院新规定,疫情期间不受理这种遗产纠纷案。确定为这点儿事你们要走中院?”
回到起点。

2020年秋天到了,孩子上二年级了。
表妹实在耗不起了,决定不再试图证明房子的一半所有权了,找齐所有亲戚,愿意放弃的就放弃,不愿意放弃的就按1/5折价分钱签协议。
这下她的任务从一堆繁琐的手续变成了要找到失联的大姑父、表哥、表姐和老姑家的表弟。
其中粉友表哥看起来最麻烦,放在最后。

大姑父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。我爸带表妹去敲大姑父家的门,发现房子早已易主。去派出所查户口变动,户籍警说:“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,有死亡证明,但是户口还没销。你们怎么不找他儿子啊?”
我爹心说:“我要是想找他还来派出所干啥……”

换下一个,大表姐。
表妹倒是一直有在日本的大表姐的微信。
疫情期间,公证处说可以视频公正,去领事馆就能办。
大表姐委婉地表示,钱我不分,但妹妹你给我跑两趟腿不过分吧——要求表妹先帮她解决掉身份证过期的问题,才给录放弃遗产的视频。
表妹于是去大姑父的弟弟家,拿表姐出国前的各种证件。在这个亲戚家,反倒意外证实了大姑父确实是死了,也拿到了大姑父的死亡证明(1/4)(0/3)。
表妹又给表姐跑了几个礼拜,那边终于给录了放弃遗产的视频(1/3)。

同时找表弟。
老姑离婚前,老姑夫家我们全家都只在遥远的2000年庆祝搬家那天去过一次。想直接敲门都找不到门。我爹带着表妹又去派出所找到了地址,又易主了。我爹不死心,去邻居家敲门。邻居表示房子都卖了十五六年了,听说在外面租房住。
听说可还行。线断了。

老姑夫家姓比较少见。
2021年2月,表妹夫跟同事喝酒时,意外听见这人老婆跟老姑夫一个姓!于是厚着脸皮要来了联系方式,果然是表弟的堂姐。线又这么接上了。
小王八蛋表弟也在日本,而且刚去不久,在京都附近的乡下念语言学校。
表弟态度倒是挺好,可是他所在的那个乡下地方没有领事馆,录像得先进城。疫情期间日本也是有交通管制的,他语言又不行,这么重要的事不敢擅专,还得拖个翻译。
又过了两个多月,才出现表弟和翻译同时有空,并且没有交通管制的日子(2/3)。

到了2021年6月,事情终于办到了万事俱备,只欠大表哥的程度。
去公证前一周,表妹硬着头皮给大表哥打了电话,做好了狠挨一刀的准备。
没想到那边痛快就答应了,并且直接表示放弃(3/3)。

7月30号,我大爷、我爸、二姑父和表哥聚首公证处,忙活一上午签字按手印,终于拿到了公证书。

中午表哥没好意思留下吃饭,找个借口跑了。
目前瘟都这种福利房转的公租房好多年前就禁止非亲间交易了,没有市场价,只有指导价。假如按每平5000算,这套房估价才不到30万,粉友表哥能分到的就是300,000 * 1/2 * 1/5 * 1/2 = 15,000。
所以我分析他这么痛快的原因很可能看不上这点儿钱。

我爹的苦难结束了,表妹的却还只进行了一半。
她没有购买权啊。
拿到公证书之后,要由姑父先把房子买下来,然后等一个澄清期,再过户给表妹。
就没亲戚们什么关系了。
又是一堆可以想见的纸器时代的麻烦事。

已有20条评论

  1. 你们家是没遗嘱,没公证,我家老人是做了三份不同的遗嘱还有的有有的没公证,分家产可还行?这不,老人的七个子女同时在两地起诉着呢。唉。

    1. 那一定是处不菲的房产。

  2. 唉,家族的事,真是很难搞清楚,尤其是情义和法规混杂在一起的时候

    1. 我们家搞得挺清楚的,只是亲戚们不怎么联系罢了。

  3. 你老姑1992年结婚,2008年就…… 比较悲惨
    大姑两个孩子都这样,挺无语的
    这故事真是曲折,真没想到能办成,让人意外的是粉友能答应放弃,太意外了,可能是现在发了吧,不然几百块都不会放弃。

    1. 我觉得是表妹私下给好处了,没敢跟长辈们说。就像你说的,雁过拔毛的家伙,怎么会这么轻易松口。

  4. 表弟为什么在乡下念语言学校?一般为了打工方便都会选大城市吧?

    1. 我管他个自己亲妈出殡都不来的小王八蛋干什么呢。这次因为我爸去就行了,我根本就没跟亲戚们见面。

  5. S

    情和义值千金

  6. 太复杂了

  7. 你这除了粉友和学区房属性之外,其他情况和我差不多一样了。
    只不过老人去世前写了一份未公证的遗嘱,然后(此遗嘱公证后需在老人去世后60日办理,过期无效)被家里人拖了7年才想起来办理过户。本来被四分五裂的家庭还甩锅给了我一部分。
    然后家里人又傻屌的先用自己的名字买垃圾房然后说过户给我(满五唯一问题和天价过户费一堆屎)。
    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才好呢。

    1. 说来我们家这事完全是和平解决的,算很好的,只是拖的时间太长了。
      遗嘱有效性其实就是看继承人们认不认,如果有争议的话真的是没完没了。

      1. 和平只存在于25年前。
        继承人们认不认遗嘱不重要,人活着的时候都不认人呢。

  8. 我的天,果然曲折,我还没分析完这个关系链条的继承比例呢。不过最终还是没有什么扯皮的。挺好。

    1. 其实真正有争议的,是我老姑离婚之后住在房子里,那么她能分到的部分究竟是一半的1/5,还是先占一半的一部分,然后再分5份。
      各家都痛快的主要原因是这房子真的太不值钱了。

  9. 太折腾了,我差点要翻民法典

  10. 可以拍个电影了,这剧情。。
    就怕过不了审。。
    有点像《卡拉是条狗》那种范。。小市民(无贬义)的日常生活

    1. 肯定过不了审啊。而且也没人看,每个家庭都会发生类似的事,完全不新鲜。

  11. 看完这过程就跟通关一个美式RPG差不多

    1. 大BOSS叫“有关部门”。

  12. 看了全部,感觉你家的这些亲戚都还算配合,没有不上路子的,否则更头疼,就那个粉友表哥也还算爽快,不容易。

    1. 我怀疑他这么痛快是表妹私下跟他有交易,没跟我们说而已。他之前蝗虫过境一样的风格,这么轻易放弃了确实很奇怪。

  13. 看了都头皮发麻,你可以写个剧本看能不能卖出去,也不枉家里这番折腾费下的劲,哈哈

    1. 其实还好,只是去世的亲戚多了些,亲戚间的联系少了些。

  14. 看完了,好曲折。人间的规则太复杂了。

    1. 这还是没什么争议。要是亲戚里有个扎刺的就没完了。只能说国内的办事效率实在太感人了,而且我奶奶去世后,自己家也散了。

  15. 看完了,亲戚多真的是……另外感觉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则是真的……

    1. 亲戚不算多,主要是因为死掉的亲戚多。

  16. 大致搞得相当清楚,看来是为爹分忧,不得不做啊!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搞生育证的曲折。

    1. 对。主要就是想让我爹开心点。

  17. 当年我外婆去世,房子留给我舅舅也是要找所有兄弟姐妹签放弃的声明,确实挺麻烦。

    1. 人不在了反而凸显重要性,这制度挺悲哀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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